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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世的晚风——还原晚明江南士林生活图景

    简雄   2015-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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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历史上有一个叫做“士”的群体,疑似近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称“知识人”更为妥帖)。其主要特征是,利用自己受教育的能力和“四民之首”的地位,通过著书立说、交游结社、清议雅集等等传播形式,深刻影响了中国社会的变迁。尤其在转型期社会,士林通过对文化资源的垄断而获得对社会事务的解释支配权,有学者称之为“文化权力”。

        余英时先生在《士与中国文化》中,专题梳理了“士”的流变,试图从文化史和思想史的视角,呈现“士作为一个社会阶层的精神风貌”。但我一直以为,由于历史上士林分化相当严重,有时甚至你死我活,因而造成了阶层群体叙事的复杂性。不过,从价值观、实现路径、主流或非主流呈现形态等方面评估,仍可对士林精神做一个总体概括。

        简而言之,“士志于道”可以作为观察士林价值观的基本线索;“修齐治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则可以作为士林实现路径的标签;“求售”(货与帝王家,学而优则仕)可看作士林的主流呈现形态,而“狂”则是非主流,却在历史的长河里一次次上演精彩大戏。

        通过叙述“士”的流变来梳理上述线索,无疑是一个讨巧的方法。

        学界基本认同一个事实,中国历史上“士”作为阶层出现在春秋占国时代。之所以称为“四民之首”,是因为这个阶层属于“民”的范畴。

        这是一个诸子百家英雄辈出的时代。当时的贵族阶层需要精通礼、乐、射、御、书、数等“六艺”,即文韬武略。但一个人的能力总是有限的,于是,有一个上承君卿、下接庶民的叫“士”的阶层,从最初只以“侠”为特征的游士,分化为“侠”(武)和“儒”(文)。文的专修礼、乐,武的专修射、御。当然,诸子百家中仍不乏文武兼备的角色,但专门传播“礼、乐”理念的孔子横空出世,并依靠后来的孟子发扬光大。

        门客的兴起基本结束丁游士时代。士林又出现重大分化,秦汉时,士林形成了今天所说的“士大夫集团”,史称“士族”。一般认为,因为“焚书坑儒”以及汉高祖拿着儒生帽子撒尿的粗鲁行为,表明这次分化的时间当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尽管儒术从形成宗教,但它仍然与本土的“道”和外来的“释”一起,成为影响中国文化数千年的思想基础。

        值得关注的是,士林的这次分化,形成了这个阶层不同的利益诉求,“仕”和“士”甚至出现了“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格局,并从此使“道统”与“治统”纠缠,影响了中国历史的进程。按照余英时先生的说法,所谓“士志于道”之“道”,是“人间的性格”,知识人“所面临的问题是政治社会秩序的重建”。因此,不管是“仕”或“士”,这时的士林都想以“行道”的方式来掌握文化权力,进而影响政治社会秩序。因此仅就价值观而言,利益诉求不同,但目标基本一致。

        为了建立理想中的”道统”,士林确立了“修齐治平”的实现路径,试图通过强调“修身”在全社会起到示范作用。譬如,“吾日三省吾身”,成为完善个人修养的理想境界。

        但是,中国历史的周期性震荡以及君王“人治”的制度设计,常常使“道统”与君王的“治统”发生冲突,尤其在社会转型或秩序混乱时还相当激烈。尽管知识人因代表“道”而受到尊重,但士林与君王的权势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当正常渠道的“文谏死,武战死”仍无济于事时,士林终于用非主流的表达方式集中呈现出来,以“竹林七贤”为代表的所谓“魏晋风度”是一次高潮。

        热爱自然、追求自我、崇尚自由是魏晋士林“狂”风的精准概括。为了达到这“三自”,甚至不惜用终结生命的办法来呈现。《世说新语》有一段嵇康临刑前的现场描述:

        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太学生三千人上书,请以为师,不许。文王亦寻悔焉。(雅量第六?之二)

        这里的“文王”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那个司马昭,曹魏政权的实际掘墓人。太学生(士林)的行为一点不用怀疑,惟文王“寻悔”不太可能,想挑战“治统”吗?杀嵇康不过是君王的常规手段而已。所以,这句话应从士林的逻辑来理解:《广陵散》绝曲,姓司马的你后悔去吧!

        一般认为,士林”狂”的精神起于孔子,并由此与“敬”一样,成为中国文化的关键词。但我以为,孔圣人“述而不作”只是确立了“儒”的入世精神,他虽然感悟了士林在“有道”或“无道”时的应对方式,却没有解释“士可杀,不可辱”时生命与精神的关系,反而在后世形成了一种“逃避”的人生哲学。

        唐宋是中国文化史上的高峰。出现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价值观升华,并试图重整士林目标一致的价值观。但这时,士林阶层分化已经相当严重,居于“庙堂之高”的“士大大”和处于“江湖之远”的“下层士”,生存状态分野十分明显。科举制度的出现,使“求售”成为士林改变生活状态的主要方法,包括高山仰止的“酒仙”李白。这里正“春风得意马蹄疾”,那里却“鬓毛如雪心如死”,“及第”和“落第”从此成为纠缠士林的“聊斋志异”。根据学者的研究,这个身份飘忽、极具变数的社会阶层,出现了“疏离”和“怨叛”的群体性情绪,甚至揭竿造反,如屡试不举的黄巢。这表明,士林不仅想掌握文化权力,而且开始用极端的方式参与秩序重建了。在以后的中国历史中,大规模的“群体性事件”都出现了士林的身影。

        但宋朝仍然是—个知识人受尊重的朝代,并被称为近世社会转型的开端。程朱理学的出现使“道统”与“治统”空前和谐,王安石的变革便注定要失败。最重要的是,所谓“儒教对后世的影响”其实大多来自朱熹所注“四书五经”。当然,“狂”风依旧吹拂着士林,它这时的典型代表叫苏轼。现在来读东坡气势恢宏的“大江东去”,仍为他的恣意汪洋所折服。但东坡却是位现实的非主流、失意者。这是一个信号,它意味着,士林在经历了漫长的寻找之后,开始向自己一向奉为圭臬的“道统”宣战了。

        程朱理学的光辉思想,照耀着草根皇帝朱元璋建立的大明朝,并进一步发展成宋明理学。一切似乎就这么按部就班地随时光往前去,但变化从明中叶不可阻挡地开始了……

        拙著《士风乍起》在对史料笔记的爬梳中,得出一个结论:成化年间(1465-1487)再次出现了士林分化。尤其是在商品经济日渐繁荣的江南,出现了以“狂”为标志的士群体,他们向“道统”的相反方向发展,终于造就了状元之外的另一种“土特产”——昆曲优怜,当然还有江南名姬。甚至有学者指出,它们已经代替官文化而成为明文化的主体。

        这一次的分化几乎是颠覆性的。一是江南商品经济的发展和繁荣,引起了社会阶层结构的变化,如原先处于“四民之末”的商人集团走到台前,并迅速获得了经济话语权,他们和掌握文化话语权的士林一起,搅动了江南的奢华,所谓“士商相杂,蝇聚一膻”,形成了明清江南独特的文化品格。二是从政治原因来看,大明朝有一个特殊的体制,即留都南京。明成祖迁都北京后,没有把父皇的京城完全废弃,而是在南京保留了一套相同的官僚机构,但是,在配备官员方面却明显是两种标准。留都官场多为三种人:有异见而遭排挤的;“退二线”的;为解决职级暂时过渡一下的。这样一个有异见的主流“士大夫”群体,深扎在潮流涌动的非主流士林中,必然形成如下思维逻辑:“治统”依据的旧有“道统”必须创新,只有用新的“道”才能实现政治社会秩序的重建。而创新的责任只有士林能够胜任。这就是以王守仁为代表的“阳明心学”产生并迅速形成巨大影响力的政治文化生态,也是支撑“颠覆性分化”观点的关键词。

        今有学者对江南士林的非主流呈现形态有一段大胆评述:

        对于当时的士大夫们来说,他们中间更多的人是对这种文化变异的猎奇。与此同时,他们也会不自觉地把这些文化的变异纳入到他们的文化习惯中。

        这段评述唯一可以商榷的是关于“不自觉”的表述。是“自觉”还是“不自觉”?是“有意”还是“下意识”?明清江南士林是历朝最为强大的士群体,学界对此研究成果相当丰盛。而关于“心学”的分析也可以交给思想史。来看看正史怎么解读。《明史?儒林传》序言里,从意识形态层面对“心学”这—“异说”影响士林有一段评论:

        原夫明初诸儒,皆朱子门人之支流余裔,师承有自,矩蠖秩然……学术之分,则自陈献章、王守仁始……宗守仁者曰姚江之学,剧立宗旨,显与朱子背驰。门徒遍天下,流传逾百年,其教大行,其弊滋甚。嘉隆而后,笃信程朱,不迁异说者,无复几人矣。

        嘉靖,隆庆以后,还相信程朱学说而不见异思迁的士子,已经没有几个了。周作人先生因此而感慨地说:

        明朝人即使别无足取,他们的狂至少总是值得佩服的,这一种狂到现今就一点儿都不存留了。(《陶庵梦忆》序)

        始于万历的晚明确实是个自由奔放的时代,有较多的新气息,到了雍乾两朝则严肃冷酷,闻不到人们的笑声。需要讨论的是,明清江南士林的精神风貌并不仅仅是“魏晋风度”的翻版,尽管许多表象很相似。首先是因为无论大明还是大清,都是相当规整的大一统江山,按“治统”的评估标准,并没有太多的秩序重建任务。但一种制度形态到了末期,器局已非比往昔。赵园女士把晚明称作“一个苛刻的时代”,“人主用重典,士人为苛论,儒者苛于责己,清议苛于论人”。其次,士林分化已经不是“不相为谋”,而是肢体冲突甚至互相决斗,文化权力的词典里多了一个词:戾气。他们不再是秩序的重建者,而是名利的运动员。他们要么卷入党争,要么醉生梦死,要么一面“苛责”一面“逃避”。或许是受到太多的摧挫,也或许是商品浪潮的冲击,“弘毅”路漫漫,任重而道远。故而“狂”风虽依旧,风向却已发生微妙变化。这时的士林价值观已经大面积形成一个新品种,叫“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才有易代时,士林的绝大多数选择了随遇而安。据统计,所谓“遗民”至今可知者不过两千余人,仅占当时整个知识人群的百分之零点五而已。再次,非主流是否真的成为晚明文化的主体似需进一步探讨,包括苏州出现的所谓“资本主义萌芽”。因为说到底,不管是“主流”还是“非主流”,都不过是在旧制度高墙里的呈现形态而已。但明清江南士林确实已面对一个亟须“创新”的时代。现在来回望历史,一切就那么简单:明清两朝历五百余年,正是人类世界风云际会、激荡变革的时代。西方团队凭借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的爆发力,一举冲破中世纪的层层黑幕,催生了一种以资本为动力的工业化生产方式,并一举把东方的“中央帝国”远远甩在身后……如果仍用现在的思维方式来发问:作为社会精英阶层的明清士林,是否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呢?可是,当我解读士林因“思想找不到出路”而醉卧花丛时,却只能长叹一声……

        士志于道——士可杀,不可辱——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知其不可而为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些关键词组成了士林流变进程中不变的主流价值观。吾日三省吾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仁、义、礼、智、信——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些关键词则展现了士林的流品。但同时,货与帝王家——学而优则仕——天下有道 则见,无道则隐——道 不行,乘桴桴于海——识时务者为俊杰,也将士林的实用理性和无奈烙上了世俗的印痕。这便是士阶层精神风貌的复杂性。

        事实上,观察“士”的流变,不必仅局限在时间的进程上,而完全可以再从更广阔的空间观念上加以探讨。我以为,有两件物化景象可以一议,一是明长城,一是江南园林。有趣的是,这两件“作品”都以“高墙”为特征,现今都成了人类世界文化遗产。

        公元1368年,朱元璋在南京称帝,国号明,年号洪武。当年谋士给他定的九字方针“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取得巨大成功,现在“王”已称了,但“高筑墙,广积粮”的方针必须继续贯彻,首先把京城的城墙当作“自家院墙”整修一新。苏州巨富沈万三捐助了三分之一的城墙工程款。

        朱家王朝的大旗竖起来了,但天下仍未太平,明军将士依然在东西南北各地征战,剿灭各种国内外反明势力,尤其是元朝残余。据《明史?太祖本纪》载,大大小小的战斗几乎伴随了朱元璋的一生。

        家园不断受到侵扰,而发展需要安宁。于是,从朱元璋到朱翊钧(万历)约二百年的时间里,明朝政府动用无数劳役,前后十八次大规模整修北部历代遗留下来的长城,绵延六千多公里,堪称世界上最大的“院墙”。如居庸关一带墙高达八米五,厚六米五。这位贫农出身的朱皇帝,保持着中国农民的淳朴心态,他的想象力也就局限在土地和家园。更主要的是,他对制度设计的想象力不过是一千五六百年前秦始皇的思维,包括长城的“创意”,甚至还“恶化”了。“国”就是“家”,“家”便是“国”,这是中国的传统。高墙的象征意义便十分明确:“我的地盘我做主”。譬如,政治上,废相,杀胡惟庸标志着“自秦以来辅佐天子处理国政的相位,至是废去,遂成绝对君主独裁的局面”;经济上,海禁,“片板不许下海”;文化上,出版珠元璋主编的《孟子》“洁本”作为考试教材,清除其中不利于“治统”的言论,从而达到“治统”与“道统”的一致。黄仁宇先生因此形而上地评价道:“唐宋帝国带扩展性,明清帝国带收敛性”。

        经济史研究早就证实,“治统”层面的扩展或收敛,对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影响不大,但它对文化史和思想史的影响却是巨大的。“闭关锁国”必然导致文化生态的禁锢和思想的封闭。那么,周作人所说的明朝人的“狂”又在哪里呢?

        同样高墙拱卫的江南园林是另一个值得—议的物化景象。

        关于江南园林艺术的研究成果颇丰,这里不述仅以苏州为例,至今留存宋以来的江南古典园林仍遍布古城各处,尤其集中在明清。如正德四年(1509),退休官员王献臣在苏州城东兴建私家园林,取名“拙政”,公开表示自己“政治素质不够”。这和光绪年间退隐归乡的宫员任兰生把家园取名“退思”异曲同工。

        一般认为,江南园林是明清士林“寄情”的最典型具象,也是士林“隐于市”的集中体现。据魏嘉瓒先生研究,就在明清时朋,园林艺术彻底完成了从“写实”到“写意”的转型。我以为,如果从文化史和思想史的视角来观察,园林具象的这种转型,和收敛性治国方略以及士林的“眼界”极有关系。“向外”还是“向内”?这是个问题。除非“翻墙”出去,不然士林的视野已被牢牢围在国家的“院墙”里,想象力被禁锢而逐渐退化。关于园林的想象,器局也从疏朗到密致,心态也从真写实到假写意。士林的“创新”智慧都停留在高墙的漏窗花样上,仅此而已。但这恰恰不是隐逸,而是“狂”的另一种表达和自嘲。

        当然,只要你不时时想着“翻墙”出去,时时想着用“不对称性”的构思来打破“对称性”,那么,高墙里依旧可以田园牧歌、歌舞升平;依旧可以低斟浅唱、耳鬓厮磨;依旧可以镜中日月、壶中天地……这是一场高墙里的“自由”盛宴啊!士林被高墙挡着,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更不可能改造世界,所以他们沉沦了、堕落了,在灯红酒绿中,他们终于随着大明一起,消失在浮世的晚风中,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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