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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宋诗词中的月光世界

    孙敏强   2019-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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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与白天一起,共同构成了诗人的日子、诗歌的世界。而在众星闪耀的夜空,明月是当然的明星。在古代诗人看来,明月是夜空的女神,是连接天空节律与人间冷暖,沟通理想世界与现实人生的触媒,月的阴晴圆缺,总是对应着诗人的悲欢离合。因此,诗人的静夜之思,总是与明月有着血缘般的联系。月光照亮和辉映着诗人眼中和心里的宇宙,月是诗人的知己,是诗意的化身、是诗思的源泉。月,就是诗。
        月,在中国古代文化中,有柔性与柔情的意味。月是太阴,日是太阳;太阳对应于男性、父亲,月亮对应于女性、母亲。《文选》卷十三谢庄《月赋》李善注云:“《周易》曰:‘坎为月,阴精也。’郑玄曰:‘臣象也。’……《说文》曰:‘月者,太阴之精。’”在封建政治与伦理生活中,太阳与君父等等,处于中心和独尊的地位,显得威严、庄重、高高在上而不可亲近。太阳的光焰太强烈、太灼人,而君父的影子太高大、太浓重了,太阳和君父在政治与伦理生活中霸权地位的取得,与其在诗的国度里的隐退之间似乎存在着必然的联系。诗人们发自内心热情讴歌的往往不是君父,而是母爱;他们的诗笔描绘得最美的似乎不是太阳,而是月亮。而月亮也总是以母性的、柔性的光辉抚慰着诗人寂寞的心,温暖和照耀着诗人的世界。
        我们来看李白的《古朗月行》: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

     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

     蟾蜍蚀圆影,大明夜已残。

     羿昔落九乌,天人清且安。

     阴精此沦惑,去去不足观。

     忧来其如何,凄怆摧心肝。

        也许,这不是李白最好的月诗,我们也不知道使诗人“忧来其如何,凄怆摧心肝”的是何种具体情结与事由,我们所知道的是:此诗意境中具足有关月亮神话的主要意象,也蕴含了《周易》以来关于月亮的文化元素,而“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一语引发我们的,是最原初,最温柔的情景、回忆和忧伤,因此对此诗不会有丝毫“为赋新诗强说愁”的感觉。
    今天,人类的脚印已印在月球之上,月亮如戈壁沙漠的影像,那无何有之乡的本相我们也早已领略而并不陌生。但是,从古到今,我们心中的这一轮明月啊,仍然总是与儿时、家园、故国、童谣、神话,与母性的、柔性的、最美好的一切、最忧伤的思想联系在一起。
        “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栏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张泌这首《寄人》的思致和情调,与张九龄《望月怀远》恰成对应: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此诗是写未梦时,《寄人》则写已梦时,其情其景都脱胎于谢庄《月赋》:“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人在天涯,遥夜相思,唯有明月可以相共,唯有梦中可以相逢。因此,明月便常常成为诗人乡情相思、离愁别恨的寄托和象征,成为诗人抒发深切关怀与真诚祝福的意象。李白《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属于前者,而《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则属于后一种情况。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中“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词句更成为千百年来人间最美好的祝愿之辞。
        明月是亲情友谊、离愁别绪和寂寞情怀的象征,望月而怀远,见月而伤情,也成为诗人常见的特有情结。李白《玉阶怨》:“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王建《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有云:“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即是睹月而有所思,诗人所要抒写的一切,尽在这无声的一望之中了。杜甫身经离乱,对亲人、对故友一往情深,而其思念亲友之诗,每每与月夜相关:“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这是想念妻儿之诗;《月夜忆舍弟》中二联有“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之语;《梦李白》系念流放“江南瘴疠地”的李白,思而成梦,有“魂来枫叶青,魂返关塞黑。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之句。甚至寻访昭君故里,发思古之幽情,也有“画图省识春风面,环珮空归月夜魂”一联。明月,与诗人一样深沉而多情,温暖着离情与客思,也照亮着离魂返乡的路。正因为如此,姜夔《踏莎行·燕燕轻盈》:“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更显得清苦、沉痛和苍凉。王国维《人间词话》说最爱白石的这两句词,正是因为这样的词境传写了经历了悲欢离合的词人心底的悲凉。其《扬州慢·淮左名都》:“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也是类似的写法,皓月高挂夜空,清寒的月色,仿佛已然阅尽沧桑,寂然无声。
        嫦娥奔月,月兔捣药,吴刚伐桂,面对皎洁的月光,人们萌生过多少这样奇异的想象,创造出几多美丽动人的神话故事。诗人们用所有的才思想象,尽情地描绘他们眼中和心底的明月。在诗人的笔下,月有别样的丰富性状与情韵:月如钩如弓,(李贺《马诗》二十三首其五:“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白居易《暮江吟》:“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如眉如襟,(戴叔伦《兰溪棹歌》:“凉月如眉挂柳湾,越中山色镜中看。”杜牧《沈下贤》:“一夕小敷山下梦,水如环珮月如襟。”)复如水如霜,(赵嘏《江楼感旧》:“楼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杜牧《秋夕》:“天阶夜色凉如水。”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李商隐则由月亮神话别出心裁地幻化出看似热闹中更显清寒如许、凄凉无限的意境:

     初闻征雁已无蝉,百尺楼高水接天。

     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
       
        诗人笔下的月光世界常常是清寒的、凄怨的,而且总是伴随着清怨的音乐之声。王维《新竹诗》云:“细枝风响乱,疏影月光寒。”岑参《送王著作赴淮西幕府》有“月色冷楚城,淮光透霜空”之句。王昌龄《巴陵别刘处士》:“竹映秋馆深,月寒江风起。”柳宗元《新植海石榴》:“月寒空阶曙,幽梦采云生。”韦应物《上皇三台诗》也有“月寒秋竹冷,风切夜窗声”之句。都写出了凄清如许的情韵与色调。王昌龄《从军行》诸作,时或写到明月,而成千古名句,如《出塞》二首其一之“秦时明月汉时关”,又《从军行》七首其一、其二:

     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

     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

     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

     

        这一轮皎洁的明月照耀着从秦汉到今时所有离别的人们,照耀着边关的将士和闺中思妇,也照耀着悠悠羌笛与琵琶的撩乱之音。高适《听张立本女吟》有“自把玉钗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之句,钱起《归雁》:“潇湘何事等闲回?水碧沙明两岸苔。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飞来。”那凄清的月色常常伴着凄怨的乐音。大诗人欧阳修《梦中作》“夜凉吹笛千山月”一语,真是将那月色、那笛声写绝了,而苏东坡《前赤壁赋》“月出于东山之上”一节,“击空明分泝流光”一歌,“其声呜呜然”一段,也将那明月、歌声与箫音写得如此空灵、凄怨和动人,明月,成为诗人千古名作的诗心和灵光。
        月光下的天空,月光下的大地和海洋,月光下的山河,月光下的明湖、幽涧和清泉,月光下的梅、竹,月光下的霜露,月光下的笛声和醉梦,这一切,构成了诗人的世界。是明月,妆点着诗人的江山,成为千古诗人不绝如缕的灵感和源泉。“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皎洁的明月辉映着诗人的诗思和他心目中的女神,赋予她嫦娥仙子般动人的美丽。诗人的明月之诗常常有神来之笔。曹植《七哀诗》:“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化无形的无情的月光为有情、有形、有韵律、有动感、有生命的存在。“流光”一句,把月光写活了,也写足写透了。月华如水,弥满洒落天上人间,与思妇如雪花一样无处不在的忧思正相融浃。宋之问有“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之句,白居易《忆江南》写道:“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其《寄韬光禅师》也有“遥想吾师行道处,天香桂子落纷纷”的诗句。钱易《南部新书》云:“杭州灵隐寺多桂。寺僧曰:此月中桂也。至今中秋望夜往往子堕,寺僧亦尝拾得。”西湖民间故事里也有中秋夜月中桂子落于灵隐寺沙沙有声的传说。这是多么美妙的奇思异想和艺术直觉啊!在诗人仰望星空和月宫的想象与神思中,那月中的阴影仿佛真是桂树,而当此良夜,那月中桂子理应飘落人间天堂而香浮天际、落子有声的。上述诗句把这种直觉式的观照和感悟诗意地传写出来了。
        明月催发了多少伟大诗人的诗兴,滋润了他们清风般的诗笔?明月,象艺术女神一样,以灵性的光辉不止一次地照耀着诗人王维的瑶琴和乐思,照耀着他笔下的空谷和山涧,照耀着自开自落的桂花和小鸟绿色的歌吟,照耀着浣纱的少女和她们归去的路径。明月也曾伴随着李白的诗酒生涯,其《把酒问月》云:

     青天有月来几时? 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王夫之《唐诗评选》称此诗“于古今为创调”。实际上,此诗之问月与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颇有异曲同工之处。把酒而问月,问月之所由来,问月之所经行,问月之归程,问月之芳邻,问月之所见,问月之所感,句句是问,句句是答,而归结于浩渺的时空和对天上人间的美好愿望。这千古一问,成就了谪仙李白最好的月诗之一。苏东坡著名的中秋词《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之诗思得之于李白此诗为多。李白有著名的《月下独酌》四首组诗,第一首云: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在月下孤斟独饮的寂寞中,却能幻化出“对影成三人”的热闹场面,而“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的热,更显现了诗人寂寞孤独的冷。作为高华绝代、独步天下的浪漫主义诗人,他的心性中必有他所独有而他人无法理解的精神诉求吧?他也必有无以名状的孤独感和寂寞心吧?唯有明月伴随着诗人,照耀和抚慰寂寞的诗人,《静夜思》所描绘的不正是这样的情景吗?传说李白最后是醉中赴水捉月而死的。虽说并不可靠,我们却愿意相信也如此想象诗人最后的归宿。唐代诗歌中,写月的名章迥句可谓俯拾皆是,不胜枚举,凡名家,必有写月的好诗好句。唐代以后,李后主有其不堪回首的如钩的秋月,柳永吟唱过“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王安石有“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之句。宋代词史上,吟咏中秋而可称双璧的是苏东坡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与张孝祥的《念奴娇·过洞庭》,张词曰: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两词相较,苏子以谪仙人般的想象、哲人的玄思和一往情深、广被天下的赤子之心见长,张词则以驱遣万象、描绘境界的豪迈气概与手笔见长,而意境之清寒高远,心胸之澄明超旷,此其所同也。
        唐宋诗人的创作中,咏月写月最好的诗人当推李太白与苏东坡,但最好的月诗则恐怕要数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梦幻般的月光奏鸣曲
       ——重读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上
       
        在唐宋诗人的创作中,咏月写月最好的诗人当推李太白与苏东坡,而最好的月诗恐怕要数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这是一首任何唐诗选本都不能不选录的千古绝作,即使我们要选择几十首、十数首唐诗来讽咏,这首《春江花月夜》也一定是我们断难割舍的诗。(人们偏爱这首长诗,有学者甚至有孤篇盖全唐之说。其实,理性地说,这是需要补一下逻辑课的。假设我们这个培训班上有这么一位老师,他才学比谁都强,那么我们能不能说他一个才子就盖过了全班呢?需知,全班这个集群概念可是包括了这位才子的啊!)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应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面对如此澄净、清朗、高华而带着神秘的怅惘和淡淡忧伤的诗境,我们最好是身临其境,在江畔月下静静地凝望,或是泛舟江湖之上,听远处洞箫传来《春江花月夜》的乐思。最美好的诗思就象最美好的音乐一样,是只可以聆听、吟唱而不可以言说的。闻一多先生曾说:“在这种诗面前,一切的赞叹是饶舌,几乎是渎亵。”但他还是忍不住评说“江畔何人初见月”几句道:“更夐绝的宇宙意识,一个更深沈,更寥阔,更宁静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恒面前,作者只有错愕,没有恐惧;只有憧憬,没有悲伤。”“对每一个问题,他得到的仿佛是一个更神秘、更渊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满足了。” 他评全诗结尾的数联云:“这里一番神秘而又亲切的、如梦境的晤谈,有的是强烈的宇宙意识,被宇宙意识升华过的纯洁的爱情,又由爱情辐射出来的同情心,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见《闻一多全集》第六册《唐诗编》上《宫体诗的自赎》,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12月第一版)
      此诗象是一首或一组小夜曲,开头二韵八句,春、江、花、月、夜次第点出,极有层次地融汇成神秘、宽广、恬静、光明的意境。“空里流霜”两联将梦幻般的月光描绘得如此充分和传神。霜是凝结于大地的有形,月光是弥漫天空的无形,但在诗人的妙笔之下,凝结变成了飞动,无形也这样化成了有形,在诗人俯仰间刹那的艺术直觉中,月光好似真得在“流”、在“飞”、在“徘徊”。那柔情的月光,如流霜,如薄雾,似飞霰,似寒水,滤尽尘嚣,浸彻广宇,将天上人间化作通体透明的光明的宇宙、诗的宇宙。
        在妙合无痕的承转后,“江畔”数联转而为哲学式的沉思。此数联虽不似前几联那样对月光进行具象的描绘,却构成了全诗必不可少的有机组成部分,也是全诗艺术魅力的重要所在。当诗人面对月光下无限空蒙的宇宙沉思和叩问的时候,当诗人追溯人之初、月之初、宇宙之初的时候,我们被深深地感动了,我们的心随诗人一起飞升、清飏!我们的神思会飞翔到生命最初的时光和画面,那今天我们已无法回想而只能想象的第一个美丽的瞬间。我们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这一轮皎洁的明月是在哪里,是哪一个夜晚?当我们的心我们的手向夜空向明月展开的时候,亲人给予我们的是怎样的祝愿与祝福?那一顷刻伴随我们的,是怎样美妙和美丽的童谣、童话与乐思?哪一切我们都已然记不真切,却依然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就出现在眼前。
        “江月年年只相似”,又有版本作“望相似”,前者含无尽感慨,后者有可感的情韵与动态。总起来说,似乎“只相似”更胜一筹,大家可以见仁见智,加以讨论。
        诗人笔下的离合悲欢、人生喟叹往往被安置于绵绵无尽的时间和无限伸展的空间背景之中。面对烟波浩渺的大江,我们总是感到,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象是神秘的和弦,勾起人心中最隐秘、最美丽、最忧伤的情感。而尤其让我们神思飞越、情不能已的是大江蜿蜒曲折处,江河水流经此处,水面更加开阔,缓缓地、悠悠然拐了一个弯,划出一条美丽的弧线,以更舒展的姿式奔涌向前,大自然在这里尽显动态与韵律之美。这便是“江流宛转绕芳甸”一语所传写的意境。使我们感动、向往并将自己与无尽的宇宙时空联系在一起的,还有滔滔江河汇入大海的瞬间那永恒和无边无际的壮观。“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所展现给我们的,正是这样令我们无限遐想的境界。如果没有这几联对时光的追溯,那么前几联所描绘的月光世界便没有了渊源和维系,而没有上述空间,此数联便没有了根基,而无所归依。
        “白云”一联使诗人的笔触由天上的月转向人间的情,在这里我们所听到的是相思曲和青春咏叹调。月光下的离别、愁思和嗟伤都是淡淡的,诗情画意的。最后二韵八句,与开头八句恰成极为完美的关合和对应,春、江、花、月、夜渐次归结与收束。尾联笔调摇曳,余韵悠悠,令人回味无穷。全诗共三十六句,四句一换韵,每四句一组中,都于一、二、四句押韵,用韵极有规律而又富于变化。单就音节韵调而言,就颇有江流宛转、移步换景的奇妙感觉,读来流畅和谐而又回环往复。十五个月字,从月华东升一直写到斜月西沉。全诗弥漫和流动着的,是银色的月光、淡淡的忧思和静静的春江水。这首长诗本身就象天上的明月,拥有这样一轮明月和这样的诗篇,是我们生命里的幸运。
     
    碣石潇湘无限路
           ——重读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下
       
        《春江花月夜》,这是大唐的诗啊!是清晨的大唐,也应是青春的诗人的一首诗。是青春和清晨,赋予此诗以少年般的憧憬、惆怅和淡淡的忧伤;是恢弘的大唐,赋予此诗以深厚的历史底蕴。看似不经意的一个语词,一个意象里,便有着讽味不尽的诗情、乐思与画意。如“白云一片去悠悠,春枫浦上不胜愁”一句,就融汇了《楚辞》的意境:“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招魂》)“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九歌·河伯》)
        尤其不应忽略的还有“碣石潇湘无限路”一语。碣石与潇湘,是两个有着不同意蕴的特殊的诗语:碣石是在北地,潇湘属于南国;碣石是仄声,读来斩钉截铁,给人以寒冷硬朗的感受,潇湘是平声,读来缠绵悱恻,有悠扬不尽之致;碣石,与北国的山海,瑟瑟的秋风,与沙场征战,与帝王枭雄有关,潇湘,与澄澈的江水,柔情的清风,与精神长旅,与诗和诗人联系在一起。
        始皇三十二年(公元前215年),秦皇嬴政东巡,登碣石山,于山上刻勒 “碣石门辞”而去。汉武帝刘彻也曾率文武大臣登上碣石,故碣石山主峰有“汉武台”。建安十二年(207),魏武帝曹操领兵出击乌桓,秋日凯旋时,登临碣石,遥望大海,作《碣石篇》组诗四首,时年五十二岁。千古传诵的著名诗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即出于第四章《龟虽寿》。其首篇《观沧海》云: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这是英雄志士慷慨悲壮的雄浑歌诗,《南齐书·乐志》记载:“《褐石》,魏武帝辞,晋以为《碣石舞》,其歌四章。”这样的歌舞流行于南北朝,而唐代及以后,碣石便一直作为具有特殊意韵,弥满着英雄气的意象和词汇在诗中频繁出现。一直到现代,碣石还作为具有王霸之气的意象在诗词中偶而出现。
        潇湘,是一个忧伤的故事,是一条流淌着诗韵和柔性的河流,是牵动千古诗人心魂的意象。是潇湘,赋予楚地、楚歌、楚辞、楚文化以灵气;也是潇湘,作为深情的女神的家园,轻轻托举起屈子的诗魂。当我们捧起《楚辞》,心中便点燃起一瓣心香,为屈子,也为了潇湘。念诵潇湘,我们疏瀹五藏,清漱口齿,吟咏之间,声韵是那样的清切,悠扬,令人无限神往,令人黯然神伤。“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三湘大地啊,有多少男儿热血,化为南国清柔的湘波!
      郦道元《水经注》说:“潇者,水清深也。《湘中记》曰:‘湘川清照,五六丈下见底。’”这条与同样诗情画意的洞庭相连的河流,有着许多动人的故事和传说。司马迁作《史记》,精心结撰《屈原贾生列传》,满怀崇敬地记载了屈原的生平。著名的还有娥皇、女英的神话传说。汉刘向《列女传·有虞二妃》载:“有虞二妃,帝尧二女也,长娥皇,次女英。”《烈女传》云:“舜陟方,死于苍梧,二妃死于江、湘之间,俗谓之湘君、湘夫人。”《山海经》说:“洞庭之中,帝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渊,出入必以飘风暴雨。”晋张华《博物志·史补》云:“舜崩,二妃啼,以涕挥竹,竹尽斑。”“斑竹”、“湘妃竹”的传说,就出于此。湘君,湘夫人被视为“百川之神”,屈原《九歌》有《湘君》《湘夫人》咏叹之,后者有“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的名句。
        潇湘之畔,贾谊曾经凭吊屈原,泪洒于湘水,李商隐也曾面对如泪的湘波和异乡的秋色,不胜凄凉地吟哦出“楚天长短黄昏雨,宋玉无愁亦自愁”的诗句(《楚吟》)。刘禹锡有《潇湘曲》:
       
     斑竹枝,斑竹枝,
     泪痕点点寄相思。
     楚客欲听瑶瑟怨,
     满江深夜月明时。
       
        钱起有著名的《省试湘灵鼓瑟》:
       
     善鼓云和瑟, 常闻帝子灵。
     冯夷空自舞, 楚客不堪听。
     苦调凄金石, 清音入杳冥。
     苍梧来怨慕, 白芷动芳馨。
     流水传湘浦, 悲风过洞庭。
     终曲人不见, 江上数峰青。
       
       “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秦观《踏莎行》伤感的诗句,也延续着潇湘特有的情韵。
       如果说,与碣石相关的往往是慷慨悲壮的英雄气概,那么,与潇湘相联系的便每每是柔情伤感的浪漫情怀;如果说,碣石象征着在冷酷的现实事功中的搏杀与奋斗,那么,潇湘便意味着在理想和审美的诗境里的徘徊与彷徨。从古代到现在,从北国到江南,“人生代代无穷已”,南来北往的人们,虽然步态不同,所走的人生之路也千差万别,但走的不正是碣石、潇湘那无限的路吗?
        在所有的月诗中,“碣石”这一意象是最具有事功意味的,但是,在这首大唐最美的月诗中,事功的意味被淡化到虚无、稀释到了无痕迹,一切都融化在了银色的月光里。“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此中包含了几多复杂而难于言喻的人生情怀。“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余韵悠悠的尾联,又寄寓了诗人对人间多少美好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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