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梅芬
农村基层文化,绝不是像有些城里人想象得那样田园牧歌,也不是像有些视频网站宣扬得那样低俗不堪。我是浙江省缙云县一个普通的乡村文化员,从2011年至今,做了接近7年的农村公共文化服务,我想结合自己的经历谈一谈基层文化工作的经验与心得。
既言公共文化服务,我们就要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服务者,而乡村文化的主体是农民。动员好农民,调动他们的积极性,把农村的文化舞台交给农民,让他们表达自己的声音,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比如这几年在浙江丽水地区盛行的乡村春晚。这是农民自己的晚会。2016年春节,浙江省丽水市自办乡村春晚多达772台,百万农民群众走上自己的舞台,表演自己的节目。2017年春节前夕,文化部举办的“全国乡村春晚启动仪式”也选在丽水市缙云县举行。村民自己说:“真没想到,我当了几十年农民,还能上台表演!”更有将近80岁的老人说:“能上台表演我很感动,我知道我的节目很不好,我都这个岁数了,这次不上台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上台的机会了!”上到80多岁的老奶奶,下到六七岁的小孩,从妇女文艺骨干,到大老爷们。村民们为平日里熟识的人到台上变了个模样而感到震惊,为看到自家亲人在台上卖力表演而鼓掌,为演员忘了词或忘了动作而鼓励,总之,在“自家”舞台上爱怎么演怎么演,不论演得好坏,村民都爱看!
农民自己的舞台、农民自己的晚会,意味着导演、演员和观众都是农民,这是一种文化自信;但更意味着这是农民自己用文艺的方式整合农村的资源,解决农村社会发展中出现的问题,这是一种文化自觉。
有一年为了宣传“五水治理”,在“乡乡一台戏”的舞台上,由文化员和村民共同编排了一个宣传不要污染水源、不要乱扔垃圾的小品,实际上这场演出成了一个“规训”,要求村民“就像你演的那样,把事情做好”。台下的观众是监督的见证者,如果今天你在台上演环境保护,结果一下台就把垃圾扔在小溪边,会被村民笑话。今年榧树根村的春晚中有三个小品,其中两个是宣传孝道的,在人人欲望扩张、价值观危机显现以及城乡关系日趋不平等的时代,村民自己认为,或许宣扬传统的“孝”可以激起作为子女最基本的人伦感情,成为基层社会治理中可利用的、有效的文化资源。
在乡村的舞台上,我们也常常会见到一些不土不洋的节目。比如传统的“三句半”是伴随着锣鼓节奏的一种曲艺表演形式,但村民们却更愿意加进去一些现代流行的热舞。他们会热情地告诉你,这是艺术形式的创新,他们从网上学的。所以在乡村,既能看到爵士舞、魔术表演等外来的现代感很强的表演,又有婺剧、越剧、广场舞等群众性和民间性的表演。
我曾经想批评他们为什么不好好演自己原生态的节目,但他们脸上的真诚与热情让我的话无法说出口。后来,我终于明白,这难道不正体现了他们文化的能动性和创造性吗?他们主动地从电视、手机、互联网上学习新的文化内容和表演形式,然后与自己的本土文化相结合,所以舞台上呈现的是一种被他们消化吸收过的外来文化,是对流行文化的本土化再生产。通过这种方式,一方面,他们为本土的文化注入了新鲜血液;另一方面,他们也成为城乡之间流动的文化使者,架起了城乡文化交流的桥梁。而我之所以感到不舒服,是因为我们知识分子对乡村文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刻板印象,觉得他们就是应该“土”,这正是我们需要自己反思的地方。并且,乡村舞台下的观众主要并不是我文化员,也不是外面来采风的记者和学者,而是村民自己,只要他们自己喜欢、开心,能够安放在外打拼一年的艰辛和焦虑,那就足够了。
今年两会,习近平总书记在看望参加政协会议的民进农工党九三学社委员时强调:“我国广大知识分子要主动担当积极作为,为国家富强民族振兴人民幸福多作贡献。”如何才能做到?他说要有“时不我待的紧迫感、舍我其谁的责任感”。希望广大的文化工作者能够到基层去,到一线去,多做一些调查研究,融入乡村生活,和人民群众打成一片,而不是走马观花、蜻蜓点水式地采风。因为只有真正参与到农村的日常文化实践和公共文化服务之中,才能够理解和倾听农民的表达,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做什么、想什么。